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漆器髹饰技艺传承人李波生
——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漆器髹饰技艺传承人李波生
髹饰是古代在艺术品上采用的一种传统工艺，指采用天然漆液髹涂器物内外，使其质地牢靠，外表华美。用漆漆物，即为“髹”，唐初名儒颜师古曾说过“以漆饰物谓之髹”;“饰”寓纹饰之意，《说文解字》有言“饰，刷也”，有装点、打扮之意。漆器髹饰技艺是江西省鄱阳县的传统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漆器制作并非只是刷漆那么简单，大至大型物件、小至手中玩件，都是匠人严格把关，用精妙的工艺进行髹饰打磨后方能形成脱胎漆器成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李波生从十几岁开始拜师学艺，到现在已经有了几十年的漆器制作经验，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鄱阳脱胎漆器工艺”江西省唯一的持证传承人，他见证过鄱阳漆器的繁荣，也经历过时代的坎坷。一份执着，一份传承，鄱阳漆器髹饰技艺在李波生的手上得到了发扬与创新，焕发出灿烂的时代光芒。
百年技艺，薪火传承
从1920年到2021年，从鄱阳湖畔到黄浦江边，从鄱阳老脱胎漆器厂到上海新漆栖空间，李家三代与漆器的故事或许只是时代洪流中的一个缩影，但所谓“开启难，守成更难，创新最难”，李波生不仅在父亲手中接过了脱胎漆器髹饰技艺，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突破技术壁垒，打造了一件件“惊艳当代，永久流芳”的艺术作品，其长子李杰毕业于清华大学并获得硕士学位，次子李春毕业于南昌大学并获得计算机硕士学位，他们都用自己的学术所长，为父亲李波生的传统漆艺事业发扬光大贡献了力量。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对于漆艺，李波生似乎天生就与之有缘，他的父亲李桂魂在鄱阳漆器厂工作，小时候，别的小朋友大多都不喜欢厂里的环境，唯有李波生每天放学都要进厂里玩儿，他好奇地看父亲和其他长辈做活儿，然后等待下班跟父亲回家。17岁那年，鄱阳县漆器厂招家属工，高中还未毕业的李波生就直接进入了厂里，开始真正地置身其中，探索漆器手艺。在厂里李波生跟着师傅们调漆、做漆，从打下手开始，慢慢地师傅们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做事踏实认真的小伙子，也开始对李波生倾囊相授，父亲也将自己的工作经验都教给了他。在这个过程中，李波生一边工作，一边整理笔记，从如何辨别漆的真假、漆中是否参杂水分和杂质、黑退光和明退光怎么制作等专业知识，到分析失败作品的原因，再到总结各位师傅的“绝活儿”，李波生的笔记记了厚厚的几大本，里面的内容他也烂熟于心。鄱阳漆器早在1915年就获得了首届巴拿马国际博览会奖，多年发展下来，厂里不乏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对李波生很是器重的张鑫生师傅就曾参与过人民大会堂江西厅的漆工设计和创造;周德胜师傅善于解决和修复难题，他还发明了一次性成型浇铸方法，解决了旧方法效率低、做工慢等当时企业的弊端……就这样，李波生不仅在技术和经验上习得百家之长，父亲和师傅们对他的影响也是终生的：“敬畏漆艺、漆艺无涯学无止境;制作漆器，无论大小、难易，均应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作品如人品，唯有沉下心来，方能打磨出好的作品”这些价值观念与工匠精神，浸润渗透到了李波生的灵魂里，让他坚守行业，不负前辈们的嘱咐和希望。1985年，李波生应邀在新建县西山万寿宫的高明殿、三官殿、三清殿给佛像裹布贴金;1994年，李波生从器物造型、图案装饰上进行了大幅度的改进，同时创新纸胎漆器成型新工艺，提高工效近一倍，降耗50%，此项工艺获得了上饶地区纸胎漆器成型新工艺三等奖。另外，李波生在技术上改造了并模1.8-2米的大型花瓶旋转浇铸，突破原来制造不能一步到位的难题，提高生产效率3—5倍，降耗60%……
每每提及鄱阳漆器的辉煌时刻，李波生都感概不已，惊艳巴拿马的鄱阳脱胎漆器曾一时风光无限、享誉海内外。解放前夕，鄱阳到处遍布脱胎漆器髹漆技艺工匠及作坊，仅鄱阳镇一带就有髹漆店30家。新中国成立后，鄱阳县16家漆艺作坊组成油漆生产合作社，后发展成脱胎漆器厂，厂里生产的脱胎漆器作为江西轻工业产品的出口大宗，产品一度销往日本、美国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然而，随着时代节奏的加快，漆器髹漆技艺逐渐走向没落，传统的漆器手工艺人培养周期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其学习过程之漫长，生产过程之艰辛，让这门手艺渐渐失传，年轻人为了养家糊口，适应快节奏的生活，更倾向于能够快速出师养家的职业。1995年，一场大火烧毁了鄱阳县脱胎漆器厂的所有工具和产品，200余名工人不得不告别了赖以生存了半个世纪的厂子，这让鄱阳人唏嘘不已，也成为大家心中永久的痛。对于鄱阳人而言，脱胎漆器厂是镌刻于他们心中的文化地标和精神符号，这个厂几乎聚集了当地所有的顶级工匠，大火烧毁了厂子，这些工匠也不得不各奔前程，有些甚至为了谋生而转行。时任厂长的李波生和一些师傅还在坚持，或创办公司，或开起了手工作坊。1996年，李波生担任南昌八一大桥古道油漆彩绘、郁孤台、龙珠阁画面总设计，为当地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坚守是一种无言的力量，是一种铁肩担道义的铮铮风骨，更是一种热血朗乾坤的责任担当。
在最困难的几年，李波生有多次机会可以抛下漆器髹漆技艺，或者将技术中的重点和精华传给国外同行来赚取更多的财富。但是，在李波生的心中，“良田千倾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间只睡卧榻三尺”，自己凭手艺自食其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内心总归是丰盈满足的。大道无言，李波生这种“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个性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在学习的过程中不因一时的成败而影响情绪，两个孩子均考上了心仪的高校。在孩子们高考离家后，李波生有了更多的时间进行创造，制作一件鄱阳漆器，要经历制胎、揉漆、底灰、髹漆、装饰、打磨、推光等粗分五十多道、细分上百道的工序，故正规的漆器髹饰技艺有“百技千工”之称，意为要熟练掌握这其中细分的技能和功夫，方能打磨出好的作品。
正是这份坚守，让李波生作品的影响力越来越深：2004年，李波生的脱胎漆器工艺作品《稳操胜券》和《星星相印》获联合国教科文国际民间艺术精品博览会金奖二项;2008年应省文化厅邀请，参与八大山人民俗文化街文遗展示，同年参加八一广场赣风鄱韵薪火相传“非遗”巡礼展;2009年，李波生应文化厅邀请参加厦门海峡两岸第二届文化产业博览会，以及中国文化部举办的澳门回归十周年民俗展、“欢乐中国行魅力鄱阳”鄱阳湖湿地鄱阳特色产品展示会;2010年，李波生应邀参加由国家文化部举办的“巧夺天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名工艺美术大师技艺展示”并获奖，同年鄱阳脱胎漆器髹饰技艺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李波生的作品分别被中国工艺美术馆、国家文化产业示范基地北京漆宝斋收藏。同年参加上饶市第七届职工技能演示，应文化厅邀请参加第3届中国成都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2012年，李波生荣获国家级漆器修饰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之后，李波生的作品还分别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主办的中国国际民博会金奖，文化部颁发的最高奖项《太阳神金鸟奖》，其作品《双凤朝阳-将军瓶》、《车马出行-福瓶》等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湖北省美术馆、江西省美术馆等多个官方机构宣布永久收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江西日报》、《凤凰网》等多家媒体对李波生的个人事迹和作品均进行了专题报道，中央电视台CCTV-1《我有传家宝》、CCTV-7《农广天地》等栏目组先后邀请李波生参与录制专题并介绍了鄱阳脱胎漆器的历史和发展情况，国家图书馆出版的“中国技艺丛书”《大漆髹饰传承人口述史》一书中也对李波生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做出了生动的记述……对此，李波生对国家和人民都充满了感激，感谢党和政府对非遗文化的重视和宣传，也感谢人民对非遗匠人和手艺的尊重。令李波生感到欣慰的是，随着祖国的日渐强大和民族文化的振兴，当代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了解并接触漆器髹饰技艺。对此，李波生表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专注作品，打磨人品，祖国的非遗文化就一定能在国人自己的手中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
匠心凝聚，不朽大漆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珍贵的、具有重要价值的文化信息资源，是历史的真实见证，也是国家软实力的重大体现。保护和利用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增进民族自信及维护世界文化多样性和创造性，实现可持续的经济、文化全面协调发展意义重大。
和中国的China代表瓷国一样，日本的Japan也是它在国际上的一张名片，寓意为漆国。由于日本对漆器工艺大力发展，导致国际上很多国家都以为漆器工艺起源于日本，却忽略了日本“学习者”的身份，忽略了大漆的发掘者、漆艺的发明者中国。最初的漆器被我国人民用来为器物防腐防蠹，延长寿命，“生漆净如油，宝光照人头;摇起虎斑色，提起钓鱼钩;入木三分厚，光泽永长留”。描述的就是大漆防腐蚀防渗透的物理特性，之后才慢慢延生到美学层面上来，用来增加器物的美感。根据史料记载，“漆之为用也，始于书竹简，而舜作食器，黑漆之，禹作祭器，黑漆其外，朱画其内”。鄱阳脱胎漆器起步于先秦，历代传承，到晚清有了重大的发展与突破。鄱阳脱胎漆器凝固成形脱胎制模工艺，为脱胎漆器制作工艺开辟了新的途径，为中国脱胎漆器制作开辟了先河。漆器的原料生漆是从漆树割取的天然液汁，主要由漆酚、漆酶、树胶质及水分构成，用它作涂料，有耐潮、耐高温、耐腐蚀等特殊功能，还可以配制出不同色漆，光彩照人;漆层在潮湿条件下干燥，固化后非常坚硬，有耐酸、耐碱、耐磨等特性。在过去，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用得起漆器。如今，李波生认为，要在保证手工和原料不偷工、不减料的基础上，让鄱阳脱胎漆器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走进千家万户的百姓之家。
从艺术价值上看，李波生的髹饰技艺极富个人特色，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尤其是在胎体上进行彩绘、研磨、螺钿蛋壳镶嵌、堆漆等髹饰技艺在全球同领域遥遥领先，彰显了精益求精的品质，是中国工匠先进性素质的时代体现。有一些濒临失传的装饰手法如堆漆、隐花、刻灰、撒粉、突纹研绘、赤宝砂等，李波生都做得心应手。就像赞美雕漆的古诗“晶莹髹漆千层罩，月里嫦娥羡几分”中所描述的那样，李波生的作品也栩栩如生，如《国色》、《汉砖-如意瓶》、《流光溢彩》、《龙腾盛世》、《龙凤齐鸣》等作品庄重古朴、典雅大气，而《飞鹭》、《年年有余》、《花鸟-如意瓶》等作品上面的游鱼、飞鸟都有一种鲜活灵动的感觉;《渔归》则勾勒出了渔民工作归来的场景，整体色调以太阳落山的夕阳红色晕染，渔夫则以极精细的细笔勾出，点明主题;《媲美》讲述的是两只高贵的孔雀斗艳，让人一时难分伯仲;《宴饮会射》、《纵横四海》则给人热闹豪迈之感;《冰裂-柳叶瓶》、《冰裂-金鼎》好似竖冰乍裂，立体感很强，极富艺术魅力，就像水晶一般剔透……在李波生的心目中，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只有在日常生活中仔细观察生活、并熟读历史，才能将生活气息和历史气息带入到作品之中，让作品真正“活”起来。值得一提的是，从小就受漆文化熏陶的李杰、李春兄弟同样为鄱阳漆器文化的发展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攻读建筑学的李杰为父亲李波生设计了一个兼具传统韵味和现代审美的建筑“漆栖”空间，作为鄱阳脱胎漆器在上海的传承基地，并致力于打造一个漆艺文化传承的创新空间;次子李春则结合CNC雕刻及3D打印等数字技术为传统漆艺注入了现代元素。这座耗时两年时间建筑的上海“漆栖”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脱胎漆器文化体验馆坐落在黄浦江边闵行郊野公园内。在绿树掩映之下，洁白无瑕的建筑显得谦逊而脱俗，室内、室外庭院将自然景观与建筑融为一体，坡屋顶“簇群形态”设计，和当地村落的建筑原型相呼应，为热闹的城市增添了祥和温馨之情。走进光线通透的漆栖非遗体验馆，一楼展示区摆满了鄱阳脱胎漆器半成品和闪闪发光的成品。当人们想要拿起一件精美的漆器细看时，会发现其分量轻到出人意料，此时，人们就会充分感受到脱胎漆器“举之一羽轻，视之九鼎兀”的含义。漆器的展示区旁，设置了大量可供休憩的座位，人们逛累了就可以在这里坐下看看漆器的介绍和视频，欣赏木架上的精美漆器，很多时候，李波生都会亲自在一楼讲解、现场制作产品。在二楼亲子体验区，小朋友及家长可以花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在工作人员指导下体验用蛋壳装饰漆器并上漆的过程，这个体验是脱胎漆器制作工序中的一部分，并进行了适当简化，主要目的是让孩子们认识漆器，对漆器历史有所了解。三楼则是六间坡屋顶民宿，玩累的参观者可以在这里得到放松。如今，上海“漆栖”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脱胎漆器文化体验馆这一兼具展示、体验和住宿功能的建筑成为了当地的“标杆”文旅设施，吸引了大量的参观者前来观赏，这其中有了解鄱阳漆器的老人，有对非遗文化感兴趣的中年人，有旅游打卡的媒体工作者，更有渴望学习的年轻人以及被家长带来的孩童。
传统工艺追求精雕细琢、专注细致的制作方式正是近年来所提倡的“工匠精神”的体现。工业化生产与技术革新促进了市场经济快速发展，但同时，技术代替艺术、机器代替手工、共性代替个性、数量代替质量等问题凸显，“中国制造”更加呼唤“工匠精神”。在质量略显粗糙的快速消费品流行的今天，以鄱阳漆器髹饰技艺为代表的传统工艺被人们越来越重视成为了必然的趋势。如今，年仅七旬的李波生多次参加全国各地的省、地市、县级“非遗”展示、演示传习课、校园公开课等，在他娓娓道来的讲述中，更多人认识并了解了始于汉代、兴于南宋、兴于明清、享誉江南、盛于民国，又在新中国浴火重生的鄱阳脱胎漆器。李波生认为，在原则问题上，要坚定如磐石;在兴趣问题上，则要顺应时代潮流。作为当代老匠人，自己要不断创新，在把握原则的基础上缩短时间，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才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加入到这个行业，他的课程总是能够站在听众的角度，老幼皆宜，生动有趣。在李波生讲课的过程中，不少细心的人发现因为常年从事漆器工作，李波生的双手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指甲。面对人们的关心，李波生总是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年轻时是个急性子，每次做完一些工序后没有充分把手洗干净，就又忙着干别的了，经年累月下来，大漆的腐蚀性对手指甲造成了一定损害，但这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听了李波生的话，每个人都对这位匠人的付出和执着感到倾佩不已。“只要大伙儿愿意了解脱胎漆器，我就会一直做下去、讲下去，他们听的有趣，我心里也就高兴。”这位朴实的老人至今还奔走在传道授业的道路上，尽管舟车劳顿，辛苦万分，但是他却乐此不疲。
不忘历史，才能开辟未来;善于传承，才会生生不息。鄱阳脱胎漆器是传统古老、历史悠久的，也是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过去，无数匠人的执着坚守让鄱阳漆器髹饰技艺及作品流传了下来;未来，以李波生为代表的大国工匠，以及社会力量更多元、更深入的参与，定能让鄱阳脱胎漆器实现非物质文化遗产从传统制作向文化创意产业的转型，使鄱阳脱胎漆器为展示鄱阳文化、传播中国工艺贡献力量，同时也让世界更加了解“中国漆器”的魅力!
